一幅古画而来的思考

2023年04月21日 本文来自:雅昌艺术网 作者:赵奇

在故宫,在上个月,我看见一幅画,名字叫《田畯醉归图》。作者刘履中,南宋画家。那是在中国古代人物画的一个专项展览上——这个我可能记得不准确。故宫的展览现在做的都很仔细,在作品题签上,他们把画面的情况介绍的清清楚楚:“田畯(音俊)是管理农事的官员。图为农闲时村庆社饮的太平景象,着青色衣,带着青色头巾者为田畯,其余为村翁农人。”如此通俗的语言,我想谁都会懂的。但是,我得说实话,对着画面,我怎么也看不出文字所写的内容。我只觉得那是佛陀世界里一帮醉酒的罗汉,他们在乡间嬉笑路过。——这想法从何而来?是我的故意所为还是一时兴起?不是,我可以肯定这一点。艺术语言的误读,尽管不是作者的意愿,却是来自作品。这意思反映在中国的绘画传统中应该是明显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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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8X104cm 刘履中 (南宋)故宫博物院 藏 

依据今天对绘画的理解,创作要发自内心、出于一种孤独和自愿,没有参照、没有样式的影响。可是,中国绘画的传统中,首先得学习一套方法,比如我们说的这幅画,那些人物的线条,笔笔都有出处的,哪里起笔,哪里收笔,其中的顿、挫,到处都在显示着规矩。如此看来,我们不认为画面上是一个具体的人。设想一下,如果将那些人物置放在别的地方,做着其它的动作,这就是另一件作品吧?毫无疑问,现在展厅里的文字我可以接受,就像旅行的参观者。我若不这样呢,作为一个画家,该要怎样做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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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8X104cm 刘履中 (南宋)故宫博物院 藏

我走到了街上。一想起我们的作品——今天的绘画心里就非常害怕:我们的所作所为,自己相信吗?现在有一个难以解释的事情,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。在刘履中的年代,他使用着大家都知道的方式和方法去画画,是一种必须。也因为这样,我们才见到了宋画的“高级”。那些被称为了不起的、独步于世界的语言,其本质是文化上的一种“形式”。但是,我们想过没有,形成那种形式的生活如果不见了会是什么情况?而当下正是如此。

我们总是愿意把绘画讲成故事,事实上,绘画不可能是按照逻辑完成的书,尽管我们说要读懂一件作品。其实这很难。想想刚刚说过的《田畯醉归图》,想想那几行写在展版上的字,目的都是告诉我们这件作品的“实际意思”。可我们在画面中找寻过吗?面对着画面,我们只是去“嗅”其间的烟火味儿。我也奇怪,这样的兴趣从何而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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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8X104cm 刘履中 (南宋)故宫博物院 藏 (局部) 

今天盛行着主题画的创作,我想借着《田畯醉归图》谈点事情。这两年我们不断看到“疫情”方面的作品。我还主观地认为,这些作品的出现,不会仅仅是为了当下吧?疫情之中的英雄和他们模范事迹的报道,绘画怎么能与网络和媒体的宣传相比?也许我想说的有点离题,我们经历过的生活,还需要证明吗?显然绘画的目的不在于此——《田畯醉归图》所描述的是一次现实之中的生活吧?滑稽的是,今天我们对此没有在意。那么,我们的作品呢?以后还有人面对画面去研究“大白”是怎么一回事?时间一长,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——我不就是把“管理农事的官员”看成了罗汉吗?这是一种什么情况?我们说,绘画可以比现实走得更远,这是画家的追求还是自然所为?看来,欣赏艺术作品是不能用“懂”与“不懂”来衡量的。

一个更大的问题是,在博物馆里陈列的古迹,仍然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作用。我想秘密在于情感,在于作品生出的形象。我们看《田畯醉归图》,作为画家的刘履中一定着力刻画田畯,我甚至赌定作品因他而生。但是,画家更在乎环境和周围人物的刻画,他视农人和田畯为一个整体,还有那匹巨大健硕的牛。这样的构思,越出了生活的实际,使我们的心胸也开阔了。于此,给我们欣赏留出了余地。

绘画不是靠道理存在的。它的本身就是矛盾。反应在心理上的事情往往就复杂了。画家都说坚持自己,在作品中自己会是什么样?有人知晓?我相信平常人一旦进入实际的工作中,习惯的势力常常起着主导作用。这在主题性绘画中尤为明显。《田畯醉归图》其实也属于这类作品,不过是它产生于800多年前的南宋,那时对于绘画的要求与今天不是一样的。古代的画家拿着毛笔,守着一方砚台,还能想什么?一切都已经心里有数了。那种创造应该像流水,没有什么可称为阻力的。画家把一切归为程式,人物的形象也是以类型区分。我说过,因为这一点,我们放松了对于绘画内容的分析和研究,单纯地关注绘画上的美。我们只是看画,只是欣赏绘画溢出来的情绪……如此这件作品就存在了。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,我把这种状态上升为宗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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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8X104cm 刘履中 (南宋)故宫博物院 藏 (局部) 

我常常独自一人,又多是在绘画的过程里,我在想:为什么像从前那样画下去今天就不行?我先是想到了环境,想到了工业和科学带来的文明,我想得很具体,想到照相机,想到印刷和制版,想到各种媒体的策略……不是吗?这些现象使得我们对自己和别人有了新的把握和认识,仅仅是模样,在生活中也有了另一种要求。譬如画人的笑,如果单是用线条在人的脸上像从前那样的“勾画”,我们在看到的时候,会认为是笑吗?其实,仅仅是笑的本身,在今天的图像中就可以有多种解释的。

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作品,我相信这个事实,是因为养育这时代的土壤的改变,再生出来的植物——我们暂时这样形容——不是进步,不是新鲜,而是内心的感受不一样了。——疫情之下,你看,现在谈起什么我总是想把这几个字写上,这是没法回避的事实。对比从前,应该是变了形的生活,它的影响在改变着我们的天真……一切概念、一切空泛的讨论没有了,引领我们的是反省与走向自己内心的沟通。我不知道生活的最终结局。我没法离开现实。有人光是把眼睛放在过去,那种依靠也使我不安,我会认为那是“设计”出来的东西,它不是真相。去年的春节,来源于唐俑的舞蹈,一下子就征服了那么多观众:胖胖的身形,胖胖的脸,我们以为那是盛唐……不幼稚吗?从另一个方面,我们感受到了美术的力量,不确实的内容也是在塑造我们——这算是历史还是有别的什么?不论你持有什么态度,都改变不了这种“幽默”。